作者:南方周末记者 朱晓佳 实习生 彭军淋
中国每年的药用熊胆需求,1000头熊就可以供给。但按中国中药协会的说法,现有黑熊一万余头。多出来的熊胆去哪了?
片中的繁育场老板还是卸熊掌的高手:“我卸熊掌的速度在这儿是没人能比的,我五分钟能把四只熊掌全卸下来。”
一只熊猫从狭小的铁笼中伸出黑色的手掌。两条厚厚的皮带嵌在它的双肩,使它足以背起胸前重达30斤的不锈钢马甲。饲养员打开马甲正中的铁盒,把藏在其中、连接熊猫胆囊的抽胆袋取出,倒出一整袋自然流淌出的“国宝胆汁”。
这是摄影师陈远忠设想的行为艺术:给天天被引流取胆的黑熊(即月熊)涂上白色颜料伪装成熊猫,用摄像机记录下“给国宝取胆”的画面传上网。为此,他甚至打算去吉林花两万块钱买一头被引流的黑熊。
陈远忠曾经想用这种方式为纪录片《月亮熊》造势,寻求播放机会。从2009年开始,他和搭档涂俏、制作人熊君慧一起,奔走于东北、四川、越南等地,偷拍“活熊取胆”。
拍摄素材2011年基本完成。像以前拍的片子一样,月熊的故事原本被放在素材库里“睡觉”。2012年2月,归真堂计划上市的消息在微博上引发热议。涂俏对陈远忠说:“我们的片子该出来了,它完全能给归真堂的利益集团们致命一击。”
2011年2月28日,上海纪实频道在黄金时段播出了完整的45分钟版本——涂俏从来没有想到,自己的片子可以卖得这么快。
但设想的“致命一击”似乎并没有到来。2012年2月22日,归真堂董事张志鋆表示:“公司产品最近销量稳步提升。”公众质疑的另一个结果是,购买熊胆的人认为,归真堂的熊胆“货真价实”。
“如果是真的,这才是最悲哀的事情。”陈远忠对南方周末记者说。
中国人来记录,会更有说服力
熊君慧是《文汇报》记者。2007年9月,她被朋友带到四川龙桥黑熊救护中心时,还对“活熊取胆”一无所知。救护中心的人请她进手术室看,踏入房门的那一刻,恶臭使她几乎要退出来——后来在东北暗访熊舍时,她闻到的味道比这“恐怖几百倍”。
亚洲动物基金会(简称AAF)给那只熊取名叫Sasikia,它很快死在了手术台上。死后的Sasikia被解剖,兽医把它密密麻麻布满黑色小囊肿的胆囊翻开来给熊君慧看——那是恶性肿瘤。“熊的忍耐力很强,你从外表根本看不出来明显的问题。”兽医告诉熊君慧。
第二天,熊君慧参加了Sasikia的葬礼。那是她第一次参加这么正式的葬礼:墓地的十字架上刻着Sasikia的名字和生平,悼词用英文和夹杂着川味儿的中文各念了一遍。后来拍《月亮熊》的时候,她看到有时当地的和尚也会来给黑熊超度。
在龙桥的两天,熊君慧看到的兽医、护士是清一色的外国人。仅有的中国工作人员是AAF中国区对外事务总监张小海和一名翻译。张小海不厌其烦地向她解释,这些黑熊到底怎么了。
之后三个月,熊君慧暗访了四川和东北数家熊舍,在《文汇报》上做了连续报道,但影响力有限,她决定拍摄一部纪录片。她找到自己的老上司涂俏——暗访调查过“十元住宿店”、“二奶村”,拍摄过艾滋病人的“老油条”。涂俏欣然答应。
熊君慧向曾采访过的企业家筹款,最终筹到了40万。其中最大的一位股东,投资这部片子的原因是:希望看到中国人自己来记录这件事情,这样的作品会更有说服力。
去吉林看看吧
从拿到资金到2009年5月第一次拍到熊,涂俏三人找熊找了一年。
正规大型养熊场不让进,不正规的养熊场又找不到。熊君慧求助AAF,对方点到为止:“去吉林看看吧。”
多方打听后,三人去了吉林榆树市青山乡。当地人告诉他们:你们得去长富村。
涂俏和陈远忠刚一进村,就看到村里农户的门前放着废弃的大铁笼子。女主人一听说买熊胆,粗暴地挥挥手赶他们走:“这里没有。”
最终取得突破的是伞国彦家。伞家女主人听说涂俏要买熊胆粉,脸色立即变了:“你们怎么知道这里有?”涂俏的说辞是:家里老人病了,听人说这儿有。女主人叫伞国彦出来。“伞其实是个很面善的人。”每每想起与伞国彦的交往,涂俏便心有不忍。
那时伞家养了两头熊。他带他们进熊舍,现场取胆。伞国彦先用一钩子把熊笼的侧门向内钩了好几尺,以便把熊固定在更狭小的空间里。此时黑熊“嗷”一声,身体向内蜷缩在一起。涂俏眼泪当即冒了出来,陈远忠悄悄把藏在外套里的镜头对准了熊笼。随后,伞国彦把一条铁棍横插在熊的前后掌之间,使熊不能活动,这样就可以安静地从熊腹下取出胆汁。涂俏一直十分紧张,她挡在陈远忠前面掩护,挡住了镜头,被陈远忠推开。
伞国彦取完胆汁,一回头看到了镜头。涂俏只好说:“拍点镜头拿回去给老人看了,他们才会放心。”这个如今涂俏觉得“好烂”的理由,当时伞国彦竟信了,只是强调“不要外传”。
那天他们买了5000元的熊胆粉,转手送给了出租车司机。对于只养两头熊的散户而言,这是一笔不错的生意。涂俏觉得,这或许正是那个“烂理由”可以一次次蒙混过关的真正原因。事实上,国家规定养熊40头以上才能拿到养熊许可证,伞家连同其他散户一起,属于挂靠合法熊场。
养十头猪也抵不上一头熊
第二次拜访伞家是2010年2月。他们不能更频繁地造访那个村庄——如果三个月或更短的时间买一次熊胆粉,是十分可疑的。
时值寒冬。熊舍没有取暖设施,吉林冬季的低温让熊舍像冰窖一样。鱼鳞片似的冰碴子镶满了墙壁和天花板。熊笼子上是冰,熊的屎尿也混成了黄色的冰。在地上,涂俏和陈远忠看到了铁马甲和消炎药。
这次他们编了一个比买熊胆粉口气更大的理由:自从上次拿熊胆回去以后,就有南方的老板想来收购一个熊场,请他们再来打听情况。
那天,伞国彦向他们演示了自己家铁马甲的构造,给他们看通向黑熊胆囊的引流管,告诉他们一头熊的年产胆量高的15市斤,低的10市斤,“我们家这两头是中等”。
张小海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一只做瘘管手术的熊(即无管引流),平均产胆量一年3公斤,“是一个挺靠谱的数字”。林业部1996年曾规定养熊必须采用“无管引流”的方式,但许多养熊户仍坚持“铁马甲”,这或许正与产量有关。“无管与‘铁马甲’相比,就是看起来不残忍,事实上由于瘘管手术会产生器官位移,可能比‘铁马甲’还残忍。”
在《月亮熊》成片里,伞国彦手中夹着香烟,对涂俏和陈远忠说:“按西方人说法,这就叫残忍。但是我是这么想的,它这也算是为人类做贡献了。”
伞家对熊不算差,在喂熊的玉米糊糊里还漂着猪油星儿。按他自己的说法,他和熊也有感情,两只熊都听他的话,别的人给它们取不了胆汁。养熊人和熊的感情有时很微妙。涂俏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AAF也曾收到过一对老年人捐赠的两头取胆熊,他们曾经天天取它们的胆汁,捐赠后也会常来龙桥救护中心看看自己的熊。
伞国彦那天下午把涂俏他们带到自己亲戚家开的繁育场,随后又去了一家由废弃学校改建的熊场。在繁育场,涂俏看到所有的公熊牙齿都被撬掉。在熊场,她则看见了满地的青霉素盐水瓶——出胆的熊伤口发炎是常事。那天下午的拍摄最令涂俏记忆犹新的是熊瞎子。一只两眼全瞎的熊从栏杆中探出嘴来,从有人声响起就开始嚎叫,一直到他们走出熊场还未停止。最终剪辑出的片子中,陈远忠特意将这个镜头保留到十几秒长。“我想它一定是在向我们求助。”涂俏说。
傍晚,涂俏邀请伞国彦到市里去坐坐:“有人想跟你聊聊生意。”此时,老板秘书的扮演者熊君慧都已在酒店等候多时,摄像机位也已安置妥当。
坐在出租车上前往市区的时候,伞国彦突然问涂俏:“你知道你嫂子今晚上去哪里吗?”涂俏一惊:“去哪儿了?”“教堂。”伞国彦说。
这个普通的家庭有三个女儿,一个6岁的儿子。大女儿在日本打工,两个双胞胎女儿十八岁就出去在榆树市打工。他以前也养猪,可是养十头猪也顶不上一头熊。
第二天,按照约定伞国彦带着陈远忠、“老板”张小海和“秘书”熊君慧去了一家繁育场老板家。
繁育场老板还是卸熊掌的高手:“我卸熊掌的速度在这儿是没人能比的,我五分钟能把四只熊掌全卸下来,而且这个熊就在那儿站着。我能看出这个熊掌最多不差二两。”
繁育场老板还讲到熊制品流出的渠道——村里有人做养熊户做久了,因为腿力比较勤,和南方市场建立上了关系,就成了中间商,他会每周在村里收一次熊胆和其它熊器官。
熊胆洗发水、熊胆沐浴露
涂俏一直有道算不清的数学题:按照现有的公开数据,中国每年的药用熊胆需求,1000头熊就可以供给。但伞国彦告诉涂俏他们,长富村村民养的熊加起来就有1000头。如果按照现任中国中药协会会长房书亭的说法,也有一万多头。那么,多出来的熊胆去哪了?
“熊胆过剩,许多厂家会用来做茶、熊胆洗发水、熊胆沐浴露……”涂俏一直试图了解熊胆在入药之外的归宿。对此张小海也一直在关注:“如果把养熊业当成生意来看,需求不足就要刺激需求。我们看到这个产业实际上在过去这些年里,不遗余力地夸大产品功效、多样化它的产品。以前养熊业的产品只能卖给指定的药厂,现在的产品都是大礼盒包装,面向礼品市场。礼品这块市场完全是被制造出来的。而归真堂不是惟一这样做的企业,也不是最大的。”
黑熊名列《濒临绝种野生动植物国际贸易公约》的“附录一”,在中国,黑熊是二级保护动物,人工繁育的黑熊允许“合理使用”。由于许多有中医传统的亚洲国家已明令禁止“活熊取胆”,中国便成了熊胆的最大来源。
熊君慧在2008年暗访时,曾了解到中国熊胆大量销往韩国市场。许多韩国人每年要回长白山祭祖,因为朝鲜境内的长白山他们无法进入,只好来中国。许多韩国旅游团在开通祭祖线路的时候,会安排游客参观熊场。韩国素有吃熊胆的传统,穿在伞家两头大熊身上的“铁马甲”最早就源自朝鲜,韩国不允许虐熊,便向中国找熊胆。按照伞国彦的说法,在中国最早开始“活熊取胆”的是朝鲜族人。
涂俏三人拜访过朝鲜族人的熊舍。那次双方约定现取现买。但养熊人六点钟就起来取了胆,涂俏赶到时,对方拿给她一袋布满了红色血块的熊胆。这和正常的熊胆很不一样,养熊人为了自证熊胆品质,举起布满血块的胆汁,咕嘟咕嘟喝了几口。
供游客参观的白头山熊场涂俏他们也去过。熊场有开放区域和不开放区域。他们并没有在白头山见到韩国人。只是看到当地卖的熊胆制品,上面都清一色印着韩文,有的甚至没有一个中国字。他们曾见过伞国彦包装熊胆制品,那时他一边给瓶状包装封口,一边说道:“什么叫检查合格什么叫检查不合格?全靠人工。”
涂俏听说许多熊胆被走私到东南亚,他们去了趟越南。越南下龙湾一整条街都是卖熊胆的,走进当地餐厅,熊就在餐厅后院养着。每头熊有半间房子那么大的笼子,全部无管引流。“条件比中国好多了。就算做熊,我也愿意做只越南的熊。”涂俏说。
涂俏在2010年6月最后一次拜访伞家。他们想解答熊胆之外的秘密。那时候,一篇关于长富村活熊取胆的报道搅乱了他们的计划。虽然凭着长期积累的信任,伞家依旧接待了他们,但已不及上一次那么热情。
那一次,伞国彦告诉了涂俏买卖熊掌的细节:提前七八天预订,就可以拿到熊掌。在榆树,随便推开一家餐馆的门,就可以给你做熊掌。东北的许多熊掌销到南方。他们曾通过朋友联系到一家可以吃熊掌的餐厅,想拍摄餐桌上夹熊掌的手,被断然拒绝。
2012年2月20日,涂俏和陈远忠带着素材从深圳飞到北京,当天晚上央视的朋友帮他们免费剪辑片花。涂俏对陈远忠说:“老陈,你知道吗?我们这片子一放,老伞他们家就完了。”陈远忠回答:“我们一定要呼吁媒体不要针对个体。”
对伞家的愧疚也源自涂俏过去的经历:当年她采访深圳“十元住宿店”后,“十元店”遭到强制整顿。她昔日采访的朋友后来有的甚至露宿街头。在“活熊取胆”这件事上,让涂俏怀着内疚的还有更多普通的人:惟一愿意直面镜头的养熊村民,有点癫痴地告诉他们“我养熊是为了营救国母(指宋庆龄)”;一个希望“科技兴农”的科委老干部,养熊的目的是在农村推广这种“致富技术”,他同时养了一群鸽子,对他来说,和鸽子的感情远比和熊的感情深。